明朝时期,江南有个名叫刘进的人,经营着一座不大的茶园,靠贩卖茶叶为生。因本钱小,时常舍不得请工人,凡事都由他亲自打理,辛苦自不必说。
刘进的父亲早年间也曾积攒下一些家业,只是后来,他迷上了赌钱,将家业败得一干二净。
他还不上赌债,便抛下母子二人一走了之,临走时,什么都没给他们母子留下,就留下了一堆欠条。
因此,刘进还险些被债主拉去卖掉抵债。
好在母亲刘氏外柔内刚,为保儿子,承诺一年之内就把钱全部还上。
可家徒四壁,孤儿寡母的,要赚满三百两谈何容易?
但刘进不知道的是,其实母亲早有打算……
那时,他才刚刚七岁,正是懵懂的年纪,这天,他刚准备同小伙伴一起去河边捉虾,就被母亲给叫住了。
刘氏带着他去了一片茶园。清明刚过,第一茬嫩茶正奋力冒尖,一片青翠欲滴,刘氏拿了个竹篓给儿子,让他帮自己采茶。
破坏了刘进捉虾的乐趣,小小的他,气得嘴巴都能挂起茶壶了,一顿下来,也不管老叶新叶,全都撸进了篓子里。
刘氏见状,气不打一处来,甩手就是一耳光,还哭着摔了他的茶篓。
见母亲蹲在地上哭,刘进也大哭起来。
这是母亲第一次动手打他,可他却不明白,难道自己没能去捉虾,生下气都有错了?
最后在母亲断断续续地诉说中,他仿佛明白了什么……
这一年中,刘氏带着儿子打理茶园,从采茶、制茶,再到卖茶,刘进稍有差池就会换来一顿打骂,久而久之,人也变得规规矩矩起来。
刚满八岁的他,有了同龄人没有的成熟稳重,其他孩子在嬉戏打闹时,他却在学着卖茶,大雪纷飞时,茶园总算消停下来,随着步入冬眠期。
可刘进依旧没歇着,他时常望着没卖出去的茶叶叹息,这都快到约定之日了,三百两还差二百多两,这可如何是好啊?
但他的愁绪没能持续多久,因为,等着他的,是更揪心的事。
除夕刚过,安静的茶园小屋就来了一个人,一身华丽衣裳,却将一股子优越感给端到了天上。
刘进第一次见他,却莫名的不喜欢他,奈何母亲要他泡茶招待,他也只能照做。
这人与母亲待在房中近一个时辰,出来时满面春光,刘进瞪了他一眼,却听他哼笑一声,扬长而去。
他赶紧进屋去看母亲,却见她端坐在桌前,面前的清茶已经凉透,刘氏的眼泪不知滑落进去多少,满屋都透着苦涩。
这是来茶园后,刘氏第一次抱着儿子温柔地说话,一时间交代了他许多,这让刘进心里感到恐慌,有种即将离别的酸楚感,涨得他眼窝生疼。
时间转眼来到四月,刘氏一袭嫁衣,跟着迎亲队伍出发,刘进哭着追了一路,终究赶不上那马车的速度,脱力倒在路边。
最后,帐清了,娘没了,是刘氏用后半生为他还清了父债,还给了他一个茶园做倚靠,让他不再担心被人卖掉。
刘进这才明白,原来这一年来,母亲之所以对自己格外严苛,让他做到凡事自理,都是在为他日后铺路啊。
娶娘的人除了不要他,但还是给了他一条活路……
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,刘进从一个八岁小孩长成了十六岁少年,这些年,他便靠着茶园为生,雇了个逃难来的大娘打下手,日子也算过得去。
只是,他再也没见过娘,也没再见他那个赌鬼爹回来看他一眼,怕是……不在了吧。
两年后,他娶了心仪的姑娘为妻,姑娘家就在茶园边上,随着茶园生意越来越好,刘进每年到了采茶旺季,都会请周边的人来帮忙,一来二去,便与姑娘岳玲儿有了感情。
“夫君,明日去收货款,我想跟你一起去。”
夜里就寝,岳氏抱着刘进,窝在他怀里撒娇道。
“那不行。”刘进想也没想就给拒绝了,“近日天寒,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雪降下,你身子骨弱,不宜奔波。”
“可是人家不想与你分开嘛!”
“乖,听话,我保证一个月之内就回来,那时刚好可以陪你和爹娘一起过年。”
岳氏还想说什么,可她也知道刘进的性格,那是说一不二的主,所以只好打住,却在心里拨起了自己的小算盘……
再说刘进上路没两天,就发现自己身后有尾巴跟着,他无奈地摇了摇头,故意躲在拐角处,和那人撞了个满怀。
“唉!你呀,就是不听话。”他无奈地点了下把自己混成粽子,扮作男人的岳氏的额头,两人相视一笑,携手前行。
好在讨债顺利,刘进心想着,今年应该能过个好年了。
这是他与岳氏成亲后,一起过的第一个年,所以格外重视,两人一路采买了不少货物,可不曾想,竟被一个山贼给盯上了。
大雪如期而至,将整个大地银装素裹,刘进重新租了辆宽敞点的马车,准备五日内赶回老家。
雪路难行,求稳很必要,二人倒是叫马夫放慢了脚步,也好利用闲暇时间,陪岳氏欣赏雪景。
哪知马车在一处山脚下被一伙人拦下,好在他们不杀人,就是把年货带马车,一并劫了去,也搜刮了三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,兴许是他们的态度让人满意,临走时,还不至于扒了他们御寒的棉衣……
三人走了好久,直到夜幕降临,都没能走出这片山林。
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,刘进明白,要是再找不到住的地方,三人就算不冻死也会冻伤。
岳氏明显已经体力不支,马夫也骂骂咧咧地,怪自己点背,明明可以留在家中好好过年的,却为了那几两碎银,不仅丢了东家的马车,还倒搭了自己买年货的钱。
刘进没有说话,扶着岳氏在前边探路,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,他们在不远处发现了火光。
过去一看,是座小庙,虽不是很破,但也早已没了香火的气息,只有一堆篝火燃在石像底下,显然是有人拆了案台,当柴烧了。
那火上还煨着一个破瓦罐,里面热气直冒,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肉香。
马夫顿时两眼晃光,就要进去打开破了一个缺口的瓦罐,却被刘进拦下。
“大哥,这很明显是有人炖在这里临时有事离开了,俗话说,‘不问自取视为偷’,我们还是等主人回来再说吧。”
“等什么等?没人在就证明这该就是我的,我吃了便吃了,总比饿死强。”
马夫说罢,就打开瓦罐大快朵颐起来,只是吃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这吃的是啥肉,只觉得贼香,很快,他便将一罐肉下了肚,甚至连汤都没放过。
“你们是什么人?为何要偷吃老夫的炖肉!”
这时,一个满头白发,邋里邋遢的人从外面走了进来,气鼓鼓地看着他们三个,岳氏吓得连连摇头,说自己和刘进没吃,都是马夫一个人吃的。
“你叫刘进?苏州人士?”白发老人一听刘进的名字,也不再追问肉的事,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,内心饱含激动。
“您认识我?”刘进也觉得眼前的老者有些眼熟,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
这时,就听老者激动地说:“像,越看越像,是,你就是少爷,刘家商铺的少东家!”
“您……是刘伯?”刘进也有些认出对方的身份来,于是试探性地问道。
“少年您竟然还记得老奴,老奴正是刘忠。”
“刘伯!”
主仆二人顿时抱头痛哭,刘进边哭边问刘管家,可否知道父亲刘远山的下落,刘管家忍住哭声,邀他们在火堆前坐下,这才叹息一声,道:“老爷他,已经过世了。”
“死了也好,至少不会再祸害家人了。”
“少爷万万不可这样说!”
刘伯看了眼马夫,欲言又止,于是便说,明日带他去老爷坟前祭拜后再说。
次日,刘管家给了马夫一笔钱,这足够赔偿他的损失,除此之外,还至少能赚个二十两,马夫哼着小曲儿离开,刘进和岳氏则跟着刘管家往临县而去。
他将刘进夫妇带去了一座庄园,它坐落在一处山谷之中,很是隐蔽,却也丝毫掩盖不住它的繁华。
旁边的山坳里,两座新坟被薄雪覆盖,刘进望着上面的名字,顿时就愣住了。
他不可置信地问刘管家,“刘伯,这墓碑上刻的,可是我娘的名字?她怎么会……”
“不瞒少爷您,这正是夫人的墓,旁边的是老爷,他们是在同一天去世的。”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快告诉我!”刘进近乎咆哮着喊道,天知道他此刻是怎样的心情!
“事情是这样的……”
一个月前。
刘远山早起开始咳血,知道自己命不久矣,于是唤来刘管家,说自己要出山一趟,他说,十一年了,有些事情,是该需要了结了。
他带人去了扬州,在刘进生母上香回来的路上将她拦住,两人见面,分外眼红。
刘远山将人绑了起来,写信让人通知她的现任丈夫曾义前来赎人。
曾义很快前来,还带了不少打手,可最终还是落败被绑,跪在了刘远山的面前。
“你放了他,有事冲我来!”刘进母亲大喊道,却让刘远山的心里,更加的难过。
“纯娘,你我好歹夫妻一场,即使你联合这人骗我家产诬陷我赌钱,我也没同你计较,但你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为了这个男人,抛弃你的亲骨肉啊!”
刘远山深吸一口气,接着道:“你让我有家不能回,也不让我有机会接近进儿,这些年来,我隐姓埋名,辛苦打拼,才为孩子拼出一块乐土,也因此亏损了身子,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。”
王纯娘听完不为所动,只是在听到刘进的名字时,忍不住心中一痛。
但很快,她就狠心道:“你这辈子错就错在,你不该答应我爹娶我,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曾郎,是你硬生生拆散了我们,我恨你,也恨那个孩子,他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,为了还你恩情,我还是生下了他,可你不该继续霸着我,不许我和离,要不然,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。”
“呵!联合他给我设局,夺走家产,败我名声,还抛弃我的儿子,你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,还是说,我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你!”
“少废话!”曾义忍不住出声道:“今日落在你手里,我也没想逃,只求你能放了纯儿。”
说罢,曾义忽然一跳而起,他不知何时,已经解开了手上的束缚,居然夺刀朝刘远山劈了过去,哪知却有人比他更快,一下挡到了刘远山面前。
“纯娘!”随着曾义来不及收的大刀落下,王纯娘应声倒在了刘远山的怀里。
“刘远山,我从、来就、不是个好女人,你、不该仗着、救了我一家人性命,就答应、答应我爹娶我的,我、恨……你。”
王纯娘说完,当场气绝身亡,这不知道到底是谁的错的错,在这一刻变得越发得理不清头绪,曾义杀错了人,刘远山没放过他,叫人将他扭送官府。
他是该洗白自己了,不能为儿子留下污点。
他将前妻的尸体带回了山庄,将她埋葬在长满杜鹃的山坳里,等到来年,便能陪她一起赏花了,刘远山心想。
没过几天,刘远山也在前妻坟前永远地合上了眼睛,管家按照他的吩咐,将他葬在前妻不远处,既然成不了夫妻,他也想一直守护着她,不让她害怕。
“少爷,老奴本不想告诉你这些的,可是您有权利知道这一切,老爷他,这辈子太苦了!”
老管家擦着泪,行礼退下,只留下刘进和岳氏,跪在坟前久久不肯离去。
很快,管家就依吩咐,将岳氏的父母都接了过来,一家人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,过了个团圆年。
春节过后,岳父岳母准备回去,却被刘进挽留了下来。
茶园是他不敢再触碰的回忆,谈不上有多恨他娘,可就是做不到释怀,那个禁锢了他十一年的地方,他决定将它赠送给帮他看茶园的大娘。
此后一家人便生活在了这座山谷中,刘进也慢慢了解到,原来这里的百十户住户,都是他爹这些年从外面救回来的无家可归的难民。
他对妻子说,爹苦了一辈子,也善了一辈子;爱了娘一辈子,也伤了一辈子。
感情的事,又有几个人能说得明白?既然爹不恨娘,他便也不恨吧,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,他,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!
许多年以后,那片山谷逐渐扩展成好几个村落,这里的人们安居乐业,刘家的祖祖辈辈,就成了他们的主心骨,也是他们的大恩人。
故事完